姜孝德
李可染(1907—1989),江苏徐州人。中国现代著名中国画家、美术教育家。1923年入上海美专,1929年入国立西湖艺术院读研,1943年任国立艺专(江北磐溪)讲师并举办画展。1946年随徐悲鸿到国立北平艺专任教。在北平,拜齐白石为师。1949年后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,中国画研究院院长,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。他将西画中的明暗处理方法引入中国画,将西画技法和谐地融化在深厚的传统笔墨和造型意象之中,取得了杰出的成就,曾在国内外多次举办个人画展。代表作品有《万山红遍》《漓江山水天下无》《杏花春雨江南》《山城朝雾》《看山图》等。
李可染一生有6个斋名堂号,其中有一个斋名叫“有君堂”,这个斋名,他从1943年开始使用一直到1984年止,前后共41年,足见他对这个斋名的喜爱。说起这个斋名的由来,不仅有一个故事,而且这个斋名还是在重庆江北的磐溪取的呢。
1943年,李可染受国立艺专新任校长、著名画家陈之佛邀请到国立艺专任教,他十分高兴地答应了。抗战时期,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后叫国立艺专,由于当时战火纷飞,国立艺专只好四处迁徙,1942年落足在江北磐溪(今江北区大庆村)。这里前临磐溪河,后靠龙脊山,山清水秀,风景优美。在战争年代,有这样一个近乎世外桃源的地方,那真是千金难买;而且这里交通也比较方便,往东可到香国寺过河到重庆城(今渝中区)的牛角沱,往西到石门过河可到沙坪坝。国立艺专迁徙到这里,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请到重庆城中的大家来上课。
当时李可染的宿舍就在学校的下边靠近磐溪的地方。学校为了安置男老师,特地在这里搭建了一排七八间茅屋,每间茅屋不足十平方米,安张床安张书桌,再放一把椅子就差不多满了。这里四周树木茂盛,竹林围绕,一年四季几乎都有鸟语花香。条件虽然不好,但在那个年代,李可染和其他老师一样都十分满足了。
因为屋基是在竹林中砍倒竹子平出来的,特别潮湿。有一天,李可染惊喜地发现墙边砍掉了竹子的竹桩上竟然发出了竹笋,他对于竹子强大的生命力十分赞叹!过了些日子,那竹笋居然长成了一株碧绿碧绿的竹子,李可染大喜过望!他想到了晋人“不可一日无此君”的典故,于是,他给自己的这间茅屋取了个斋名叫“有君堂”。这是对艰难岁月的记忆,也是对强大生命力的礼赞,同时,也暗藏着画家对艺术理想的追求。
其实,有君堂得名的故事,还有一个重要的插曲,那就是“邹佩珠章节”。1943年春末的一天,身在重庆的李可染到国立艺专去找在艺专读书的四妹李畹。因为艺专刚刚经历了一次搬迁,他不知道学校的具体位置,便走走问问。走着走着,他看见一位女学生正在路边画水彩,就走上前去看了看,然后问女学生艺专在哪里。那位女学生的一门心思都在绘画上,头也没抬,随口回答道:“你一直往前走,走不多远,有个叫黑院墙的地方,那里就是我们学校了。”李可染听后很高兴,又问对方知不知道有个叫李畹的学生。一听到李畹的名字,那位女学生立即停住了手里的笔,抬头仔细打量了李可染一下,然后说:“李畹是我的同学,她现在正在宿舍里,你去找吧。”邹佩珠为何要仔细打量一下李可染呢?原来呀,李畹经常在邹佩珠面前夸奖自己的哥哥如何才华横溢,考杭州艺专的研究生是如何传奇……这一切让邹佩珠产生了景仰之情,此时,见有人打听李畹,估计此人便是李可染,所以仔细瞄了一眼。这是李可染第一次见到邹佩珠的情景,后来,邹佩珠成了李可染的恋人。因为在此之前,李可染有过一段婚姻,妻子去世后,留下了三子一女,并且比她还大十三岁,而邹佩珠在了解情况后,仍然愿意成为李可染的恋人,这让李可染很是感动,因而对邹佩珠也倍加恩爱。
李可染宿舍里的竹子发芽之后,李可染称其为“陪竹”,陪他作画书写之竹。其实,取名陪竹,也暗含“佩珠”之意,喜爱当然是不言而喻。古人言说“不可一日无此君”,对李可染而言,又何尝不是如此呢。邹佩珠看到这蔸竹子之后,对它强大的生命力也颇感震撼,自然也心生怜爱,时常会抽空过去打开窗户,让竹子见到阳光,偶尔还给竹子浇点水,久而久之,这竹子竟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——竹梢已经顶到了茅草屋顶了。李可染的“有君堂”名号,前后用了41年,这里面应该蕴含着他对邹佩珠的爱。
1944年,李可染和邹佩珠向学校借了单人床、一块画板和两把条凳,又向老乡借了一间用来堆草的屋子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方桌,一张条凳。在林风眠和李超士等人的见证下,二人结婚了,那年李可染37岁,邹佩珠24岁。人们恭贺李可染娶了艺专雕塑系的高才生。
李可染在国立艺专这几年,心情特别好,创作颇丰,而且精品不少。被后人视为李可染先生代表作的《执扇仕女》《放鹤亭》等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。课外之余,他还时不时与学生一起开展京剧表演活动,他擅长操琴,许多同学都享受过“可染伴奏”的幸福。李可染的第二任妻子邹佩珠,那时也是学生中的京剧爱好者,他们就经常在一起参加排练与演出活动。
李可染在磐溪时期的艺术追求,徐悲鸿有评价:“徐州李先生可染,尤于绘画上,独标新韵,徐天池(名渭)之放浪纵横于木石群卉间者,李君悉置之诸人物之上,奇趣洋溢,不可一世,笔歌墨舞,遂罕先例,假以时日,其成就诚未可限量。”(1944年李可染画展序言)几十年后,徐悲鸿的看法得到了印证,这说明他的眼光是非常独到的。
对于徐悲鸿的赏识,李可染颇为感动。李可染一直把徐悲鸿当作老师看待。说到李可染与徐悲鸿的再次握手,还有几分传奇色彩。约在1942年,海外一个国际团体到重庆参观,由文委会接待,为布置会场,借了李可染的一批水彩画去挂。这些画画的都是金刚坡下一带景色,被徐悲鸿见到了,托人带信去找李可染,说要以自己的画交换李可染一张水彩。李可染回答说:“我的画还很幼稚,徐先生是美术界前辈,他喜欢哪张就拿哪张好了,我怎敢同他的作品交换呢。”不两天,就接到徐悲鸿的来信,说已取走李可染一幅风景,并以他的一幅猫相赠。在1945年的联合画展上,李可染所作《牧童遥指杏花村》挂在进门处。开幕之日,就挂上了“徐悲鸿订”的红条子,对于如此的捧场,谁人不心动?又有谁人不感恩?种种迹象表明,徐悲鸿对李可染喜爱有加,这也为国立艺专复员时,李可染选择跟徐悲鸿到北平艺专埋下了伏笔。
当时徐悲鸿也住在磐溪,距李可染的学校约一二里路,李可染常去拜访他。在徐悲鸿的房子里墙上悬挂着一幅齐白石所画的残荷,给李可染留下了鲜明的印象。李可染在徐悲鸿那里饱览了他所珍藏的画册、画片,及七八十幅齐白石的作品和齐白石手书的行述(自传),不禁激起强烈的仰慕之情。此时,林风眠与徐悲鸿这两位绘画大师同在重庆城、同在磐溪竟然没有往来。由于李可染的作用,他们加深了彼此的理解,林风眠在李可染的陪同下拜访了徐悲鸿,徐悲鸿殊感震惊,倒屣相迎。交谈之中,徐悲鸿表示,三天之后,设盛敬请林风眠,林风眠爽快地答应了。徐悲鸿与林风眠,在各自的绘画领域都有很大的成就,堪言大师,但是,因为彼此所持有的艺术理念不同,最终也没能再次握手。
国立艺专分家时,李可染没有回杭州艺专,他是国立艺专培养的学生、林风眠的研究生,竟然没跟国立艺专、没跟林风眠回杭州,而是追随徐悲鸿去了北平,当时,他肯定是顶着压力的。
在李可染现存作品中,我们发现最早钤“有君堂”朱文印的作品是1943年的《执扇仕女》、钤白文印的是1945年的《放鹤亭》,这两件作品都是在磐溪创作的。有专家总结说,1940年代作于重庆和北平两地的作品,不管是山水还是人物,多半或署款“有君堂”,或钤印“有君堂”,不见别的斋号。新中国成立后,政治气候不对。李可染对“文人画”的追求也有所收敛,他还特意请齐白石为他刻了一枚白文的“为人民”长方印,时不时钤在画上,表示自己绘画的人民性。“有君堂”斋名,新中国成立后极少使用,几乎就是收藏起来了。1983年的《春雨江南图》《苍岩双瀑图》,他才再次启用“有君堂”署款,1984年的《黄山烟云》是最后一幅署“有君堂”的作品,前后共计41年。
关于李可染这个斋名的内涵,研究李可染的专家王鲁湘有更深刻的解读。1943年,是李可染使用“有君堂”斋名的开始,也就在这一年,李可染重新研究美术史,想把他认为传统中最优良的部分集中起来,提出“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,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”。按照他的说法,重庆和北平时期,应是“所谓企图用最大功力打进去者”。“有君堂”这个画室斋名,应当说表明了李可染对传统的态度,他是把中国传统绘画,尤其是文人画,当作君子来相交的。他仰慕文人画的清气、逸气、骨气、灵气和率真之气,以疏简淡雅为尚,以放逸恣肆为真。因此,凡署款“有君堂”或钤印“有君堂”的作品,山水画一般都有隐逸情调,人物画一般都是高人逸士或古装仕女。而且,笔墨特征也很明显,用笔迅疾,长线飘曳;用墨烂漫,时作墨戏。题款多用行草,一般少有长题,多为“可染”二字穷款,或许是对自己的书法水平不满意、不自信。人物形象塑造趋于漫画化,性格夸张,趣味横生;山水树木亭舍,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,但求神韵。总的风格是不修边幅,有浓厚的魏晋名士气派,与“有君堂”的文化内涵和品位倒也十分般配。
1983年李可染重新在《蜀山春雨》《春雨江南图》等作品上重又留下了“有君堂”的印章或落款。李可染这一时期的作品多以大泼墨画法,其大胆、简练、抽象、含蓄、强烈,都达到了徐悲鸿当年的评价:“放浪纵横,奇趣洋溢,不可一世,笔歌墨舞”,这是一种潇洒自由的境界。这种境界,其实在重庆与北平的有君堂时代达到过,所以,徐悲鸿才有以上十六字评语。从美学上,李可染其实也很欣赏这种自由墨戏,只是由于观念和技术,他在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,一直不敢玩这种墨戏。现在,他敢玩了,玩的难度比有君堂时代要高了、复杂了,但心情的自由奔放、无拘无束,却同有君堂时代是一样的。或许是感到这种心情、状态与能力的归来,他欣然署上了久违的“有君堂”三字。
斋名堂号应该说,不仅仅是个代号,而是包含了画家的理想和艺术追求。
(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)







